陸更生搖搖頭說：“這不過是一個方面，還有就是西北那裏實在太窮了，老百姓衣不遮體、食不果腹，靠田地裏的出產，根本無法維持生活。但是種植大煙，能讓他們過上相對好一些的生活。”

葉知秋瞪著眼說：“你讓那裏人日子過得好些，就把這裏的人推向火坑，這就是你所謂的善事。”

陸更生有些奇怪，這人是來殺自己的，為何跟自己在大煙方面爭執？

他說：“看來閣下對大煙十分痛恨，那杜月笙他們也在販賣大煙，你為什麽幫他們來殺我？你殺了我，豈不等同於讓他們日子過得好些，而把我送到黃泉路嗎？”

葉知秋一時語塞，自己這樣做的確是助紂為虐。殺了陸更生，上海的大煙會消失嗎？他晃了晃腦袋，想想自己殺人是為了救人，既然已經證實陸更生是煙販子，那殺其至少讓自己心頭上過得去。

他舉起槍對準陸更生，想了想又放下來。說：“你說的不無道理，我只是奇怪，你煤炭生意做得這麽大，為何還要幹這種行當？”

陸更生的心隨著槍口一下子提到嗓子眼，一下子又回落。心想，這人做事這般婆婆媽媽，應該不是職業殺手，不然的話，早就一槍打來了。

他想了想說：“實話對你說，我並不是煤炭生意做大以後販賣大煙的，而是先販賣大煙，後來才做的煤炭生意。我曾經救了一個西北人，後來他到上海找我，說是要我替他販賣大煙。我也知道這種生意是害人的，只是當時我處於貧困潦倒之際，也沒多去思考就答應了。

等手上有些錢後，我發現西北的煤炭比較便宜，便又做起了煤炭生意。其實煤炭生意做大後，我也曾想過洗手不幹。可人一旦上了一條道，就很難回頭。販賣大煙牽扯的人、利益實在太多了，我很難抽身出來。你應該看到剛才那個軍人，他的軍餉大部分靠大煙來支持。

如果離開我的銷售渠道，他的部隊很可能出現混亂，弄不好還會殃及四方。還有，我做這麽多善事，開支非常大，光靠煤炭生意賺來的錢，根本支撐不了。那善事還做不做？”

葉知秋從他眼神中看出，他的這番話是出自心底的。暗想，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，此話一點也不假。這大煙就象一個巨大的漩渦，將陸更生卷到裏面，使他無法逃脫。難道這真是一條不歸路？

他說：“陸大善人，我理解你的苦衷。不過你有沒有想過，一旦你死了，剩下的攤子怎麽辦？你能把它帶到地獄去嗎？我告訴你，不管任何人死了，太陽依舊會從東邊升，西邊落。”

陸更生一怔，自己苦苦思索的問題，居然被眼前這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。是啊！人總有離開這個世界的一天，沒有人能長生不老，皇帝百姓一個樣，自己何必為這些事而煩惱呢？回想起自己這些年幹的一樁樁善事，又想想自己在暗地裏的卑劣行徑，何苦如此呢？他突然間大徹大悟，緩緩閉上眼睛說：“你說的對，是我想太多了。開槍吧！”

葉知秋見他坦然就死，反而躊躇不決。眼前這人已現老態，歲月在他消瘦的臉龐刻下一道道痕跡。這人販賣大煙，罪該至死。但他所做的善事，卻也不能一筆抹滅。

自己曾憧憬成為一位殺富濟貧的俠士，可這也是坑了富人，幫了窮人。雖然為富不仁的不少，但好的富人也很多。就象與自己相處的張敬軒、薛守仁、趙金財等，哪一個不是助人為樂的！難道劫了他們的財富，來幫助需要幫助的人，就是一種善舉嗎？

其實從本質上來說，陸更生也等同於俠士，他從癮君子手中把錢取來，去幫助貧困老百姓，這種行為是不是值得稱道？想想不應該讚成這種行為，可就此把這種俠士消滅了，似乎也不可行。但不殺他，周鵬他們就沒命了。

葉知秋迷茫了，手槍舉起來又放下去。

陸更生等了良久，槍聲還沒響起。心想，這個殺手太優柔寡斷了，杜月笙怎麽找來這麽個人。

他緩緩睜開眼睛，見這個殺手臉部表情十分痛苦，他不知道葉知秋陷入在糾結中，還以為他身體不舒服，本能地問：“你怎麽了？是否哪裏不舒服？”

這話把葉知秋從苦思中拉了回來，聽著陸更生發自內心的問候，他搖搖頭說：“陸大善人，我問你，你這樣用大煙掙來的錢做善事，是不是為了彌補心中的不安？”

陸更生弄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些，這年輕人比陸朝暉小幾歲，英俊的臉卻象是久經風雨，顯得異常成熟。他隱約感到自己尚有一絲生計，但他不願意欺騙這年輕人。

他緩緩的說：“我做的事問心無愧，心中哪會不安呢？”

這個答案出乎葉知秋的意料，人在求生之際，難免會低三下四地順從著對方。而陸更生卻沒有這樣，他的臉色一片平靜，甚至還帶著一份自傲。心想，既然你沒有悔過自新，也怪不得我殺你了。

他又用槍瞄準陸更生的頭部，盡量做到一槍斃命，免得多帶給他痛苦。

這次陸更生沒有閉眼了，他解開衣服，把胸口湊到槍口處，說：“你打這裏，我不希望死後人家來瞻仰時，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臉。年輕人，我希望你能一槍打碎我的善心，免得下輩子再因為做善事，而去幹些見不得人的事。”

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身軀，葉知秋覺得扣機無比的沈重，他深吸一口氣說：“你為什麽要這樣執著地做善事？”

陸更生看了看他，說：“當年我在鄉下日子過不下去了，就帶來一家老少的上海混口飯吃。在這裏日子雖然只能勉強糊口，但總算能撐得住。後來遇到那個西北人，他叫韓占元，他來上海做生意被騙，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。

我於心不忍，湊了筆錢給他，這樣我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。其實忍饑挨餓還好，就是臉面糟蹋了。無論到哪裏，都要對人低三下四、點頭哈腰，那種感覺實在比餓肚子難受多了。當時我就想，等我有錢了，一定要幫窮人們體面的活著。這些年以來，我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努力。”

葉知秋洩氣了，他再也沒有決心殺眼前這個老人。他決定說服陸更生，讓其不再插手大煙之事。而後去杜公館說明情況。倘若杜月笙能夠放了周鵬他們，那是最完美的結局。如果不放，也只能拼死一搏了。

他嘆了口氣說：“是啊！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，才知道別人的苦處。你的出發點很好，可你以惡養善的方法並不可取。如果我放過你，你會不會就此罷手？不再販賣大煙。”

陸更生搖搖頭說：“難哪！人若死了，一了百了，可活著就很難下這個決定。就象你，年紀輕輕的給杜月笙當殺手，你能不能回頭呢？”

這老頭怎麽執迷不悟呢？

葉知秋想了想說：“如果我不當殺手，你能不能也不販賣大煙呢？”

這話倒把陸更生問住了，自己只不過隨口打個比方，他卻當真了。不過能讓這年輕人返回正途，也屬於一樁善事。

他突然想到，給予人物質上的需要固然是一樁善事，但在精神方面點化為惡之人，更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。

這麽多年來，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面，而今晚忽然間發現，勸人為善比起給人實惠更加有意義。他剎那間找到新的一條為善之路，心中無比坦然。微笑著說：“年輕人，我答應你。明天我安排好家中一切，出家為僧，這樣你滿意嗎？”

葉知秋楞了下，自己只想他在大煙上罷手，他卻把偌大家業全部拋下，來勸服自己。真是真善人哪！

他放下手槍，雙手合十說：“阿彌陀佛，陸施主能有此舉，實在是佛門有幸！”

說著，取下裹在頭上的黑布。

這回輪到陸更生發楞了，指著葉知秋說：“你……你是個和尚？”

葉知秋點點頭說：“正是，我是普濟寺的僧人，法號空戒。”

陸更生顫聲說：“小師父，你是專門來點化我的？剛才要殺我完全是假的？”

他霎時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。

葉知秋搖搖頭說：“陸施主，剛才都是真的。我出家前的兩個弟兄被杜先生扣押，約定一個月之內用你的人頭去換他們的命。今天我化緣恰好路過貴府，就想把這事了結了。不曾想你有一顆菩薩心，讓我無法下手。這樣的結局是皆大歡喜。阿彌陀福！”

陸更生聽完，半天說不出話來。今晚發生實在太莫名其妙了，無端端來了個殺手，卻啰裏啰嗦、婆婆媽媽。自己為使其走上正道，甘願拋棄偌大家產，他卻是個和尚，反過來在點化自己。而且自己的命竟被當作籌碼，換別人的命，實在太匪夷所思了。

他想喝口茶緩一緩，發現茶水涼了，便另外沏了兩杯，遞一杯給葉知秋，說：“小師父，你不殺我，那你的弟兄不就沒命了？”

葉知秋說：“陸施主打算出家為僧，那麽對杜先生就沒有威脅了，他自然也不會與我的弟兄為難。”

陸更生想，杜月笙表面講義氣、講情面，私底下卻無比陰險。也不知道這小和尚的弟兄怎麽得罪杜月笙了，只怕沒那麽容易放過他們。這和尚既然肯放過我，我也得提醒他一下。

他說：“杜月笙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人，你要提防些。要不我給你一筆錢，到時候說不定能派上用場。”

葉知秋笑了笑說：“陸施主，能用錢解決的話，也就沒有今晚這事了。你不要擔心，只要你能遵守諾言，那裏我會想辦法擺平。”

陸更生聽他口氣甚大，好奇的問：“敢問小師父出家前的俗名？”

葉知秋擺擺手說：“既然已經出家，也不必再提以前的姓名了。”

陸更生並不死心，說：“小師父，不管俗世之人，還是佛門中人，都是從娘胎裏出來的，豈能這樣輕易忘了？”

葉知秋見他刨根問底，想想自己對這即將入佛門的老人隱瞞幹嘛，說：“我的俗姓葉，名知秋。”

陸更生大吃一驚，天哪，這個小和尚竟然是葉知秋，玄武門門主！自己聽過他的名頭，有心跟他謀一面，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相遇。真不知道他為何這般年紀輕輕就入佛門。既然象他這樣都會加入佛門，看來佛法無邊，自己也不必太在意名譽與財富了。

他雙手合十，說：“空戒師父，請你收我為徒！”

剛才若說他出家為僧還有一點點私欲，這次是徹底的、誠心誠意的。

葉知秋正色說：“陸施主，佛門廣收有緣之人。既然你誠心拜我為師，我就賜你法號無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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